严峫披着风衣,坐在破院子的石头台阶上,手指间烟头那一点红光明明昧昧。“……当时我并没有监护人,独自居住在学校边的老式筒子楼里……”“当我有能力通过各种手段调查自己档案的时候,才发现所谓的‘领养人’实际并不存在……”那天晚上江停的叙述伴随着河水声,再次响彻在严峫耳际,只是这次他终于听见了自己心中压抑已久的讽刺与自嘲。江停也许没有撒谎,他说出口的都是实情。——只是他没说出口的那部分,却能颠覆所有虚伪的表象。所谓的领养人确实不存在,因为“草花a”作为缅甸毒贩不可能通过真实信息登记领养,长大成人后的江停心里也很清楚这一点。也就是说,当江停表现出对自己过往经历一无所知的时候,他内心其实很明白,这些年来自己跟贩毒集团有着怎样错综复杂的联系。那么,他真的是“滑档”进的公大吗?他一路成为西南地区禁毒口最有潜力的警界新星,这真的是巧合?命运不可能在一个人完全懵懂无知的情况下设置出这么多阴差阳错,除非这个人每一步都按着早已安排好的节奏,只是表面没露出丝毫端倪。而江停命运的转折点——三年前1009爆炸案,到底是真的被警方内线出卖?还是本来就精心准备好的剧本?平生第一次,严峫心底猝然升起一丝不寒而栗。“之所以隐瞒也并不是因为怕你卷进这趟浑水,严峫,而是因为我不相信你——”如果一个人在共同经历数次生死之后还无法交托他的信任,那么排除所有天方夜谭的戏码,最后只剩下了唯一一种可能:他知道自己担不起相同分量的信任。远方茫茫黑夜中突然闪现出什么,严峫下意识抬头,只见数公里之外的半山腰上隐约有光点晃动,仿佛是成排的车灯。这么险峻的地方竟然还有人开夜车,要么是车技好,要么是真不要命吧。他呼了口气,太阳穴一跳一跳地抽痛,也没心情想其他的,随手摁熄了烟头丢在草丛边,起身走回了招待所。傍晚投宿的时候没仔细看,这回就瞧见招待所老板家两儿子招来几个同龄小青年,坐在厅堂里吆五喝六地打游戏。严峫经过时他们闻见烟味,上来讨烟抽,严峫心里有些纳罕,但还是随手丢了半包烟过去,转身上了楼。薄薄的墙壁和门板根本挡不住齐思浩的呼噜声,严峫刚要推门,手顿了顿。这村里这么多二十郎当岁的小伙子闲在家,不进城打工?他心里闪过微许疑惑,感觉这跟自己平常见到的乡村现状不太相符,但转念一想也许这村里农业化程度高,也就没仔细琢磨,直接推门进了屋。·山里夜晚气温极低,自来水更是冰冷刺骨。严峫就着水管草草洗了把脸,合衣坐在床边,拿着自己的手机,背后窗外传来北风凄厉悠长的哨子,窗棂间嘶嘶地漏着寒风。月光终于从乌云中露出一角,穿过陋室的毛玻璃,映在严峫半边侧脸上,将他面色映得青白。他端详着手机通讯录中“陆顾问”那三个字,眼底光芒亮得瘆人。隔壁齐思浩的呼噜停止,大概翻了个身,床板吱呀吱呀作响,紧接着鼾声又响了起来。严峫深吸一口气,大拇指缓缓伸向拨出键,就在这时他略微停住了。远处不知何时响起轰鸣,那动静开始非常轻微,很快由远及近,在山林寂静的夜晚格外清楚,转眼循着山路来到村头。——竟然是好几辆车的引擎。严峫强行按下纷乱的思绪,上半身向后倾,就靠近了不知已经积累出多少灰尘的窗台前,眯起眼睛向外望去。夜幕深沉浓重,又隔着老远的距离,根本什么都看不清楚;少顷只见村里唯一那条弯弯曲曲的土路尽头,倏然同时闪现出了几盏大车灯!严峫眼睛被远光灯刺得一闪,立刻偏过身。就那么片刻工夫,引擎声响大作,令人耳膜嗡嗡地一齐发起震来。乡村附近百犬吠声,四下狗叫连成一片,远处也亮起了零星灯光,遥遥传来村里人的推门呵斥;足足好几分钟后那动静才稍微平息,车辆接二连三熄火,严峫已经趁着那短暂的骚乱推开了锈得结结实实的窗户,从缝隙中向外望去。隔壁村委会的灯亮了,门前土路上停了几辆相当不错的越野车,大灯交相辉映,将那一小块空地照得亮如白昼。不少身影钻出车门来回走动,严峫出于职业习惯粗略一数,竟然不下十来个人。……这半夜三更的在做什么?他没出声,靠在窗缝隙边继续窥视。只见那帮人似乎对当地很熟悉也很放得开,说话、叫骂、谈笑和走动等等喧杂趁夜传来,只听不清是什么地方的口音。大约又过了一根烟工夫,这十来个人的动静小下去,结成一群走向这边的招待所。乌云无声聚散,惨白月光投在青石板路上,映出了为首两三个人的身影,走在最前殷勤引路的老头倒不陌生,是严峫傍晚刚见过的村长。而在他身后全身黑衣、一手插兜,抽着烟一言不发的是——严峫眼神一下变了。是阿杰!这换作其他任何人,肯定当时脑子就炸了,严峫的第一反应就是:我艹!然后他闪电般反应过来,这些人是冲着他来的!他通过自己家的扶贫项目递交的文件,手续一路从省委下到县城,再上百公里大张旗鼓地开去福利院,翻出二十多年前的图像资料来调查,这中途经过了多少人手、多少耳目,简直都无法细算。只要黑桃k稍微刻意打听,这事都绝对瞒不住,顺藤摸瓜查过来是情理之中的。但为什么来得这么快,怎么可能?!严峫无暇细想,迅速起身披衣抓起车钥匙,开门冲到隔壁,砰砰拍了几下门:“老齐!快醒醒!”门内齐思浩鼾声震天,丝毫没有要醒转的迹象。严峫心说我操你祖宗,当下没时间犹豫了,双手抓住门把一脚抵住用力。那架势是警校教科书级别的,只听沉闷的咔擦响起,门闩被压力生生踩裂,紧接着他推门就闯了进去!“什——”齐思浩终于惊醒起身,迷迷糊糊的半个字才出口,就被巨力一把按住了嘴,差点岔了气:“唔唔唔唔!……呜呜呜?!”严峫食指抵在唇边,那是个极其严厉的噤声动作,随即在齐思浩惊恐的注视中松开了手。“你这是……”“闭嘴跟我走。”严峫压低声音,接下来的每个字都令齐思浩心惊肉跳:“黑桃k的人来了。”·“这两天?这两天真没什么生人经过,半山腰那边都没见车过来了,我们这儿家家户户货都出得挺好……”招待所大门敞开,村长点头哈腰地把这群人请进去,老板一家子都忐忑地迎了出来。阿杰穿着硬底短靴的脚跨过门槛,刚进屋就抽了抽鼻子,随口道:“好大烟味。”老板家儿子早放下了手机,麻溜地摸出烟盒,嘿嘿笑着敬了根烟。“早说过了每年的货是有定量的,大哥说是这么多就是这么多,你们愿意掺着卖或者不掺卖,这都不影响我们能运过来的量。这年头生意不好做,西南地区几条道都断了,幸亏你们这里四面环绕的都是山……哟,”阿杰顺手接过烟抽了两口,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眼皮一抬:“——你们村人人都抽上软中华了?油水太多了吧。”村长被他意味深长的语气说得心颤,刚要辩白,那敬烟的小青年在边上插嘴:“没有没有,我们哪敢耍花招?这烟是今儿县里投宿的人给的!”出货渠道上的猫腻一贯多,阿杰本来只是随口吓一吓拆家,谁知听到县里两个字,登时神情就变了:“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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