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俩没人说话,气氛却温馨和谐得叫人忍不住会心浅笑。梁九功不忍心打扰这样难得的气氛,溜着门缝出去在外头拦着人不准进去,不知不觉过去了一个多时辰,胤祺活动着抄得有些酸疼的手腕,又细看了一遍才松口气搁了笔,这才发觉外头的天色竟已有些暗了。“拢完了?”康熙明明看着是在专心批折子,却在他刚动弹的时候便已发觉,含着笑轻声问了一句。胤祺点了点头,将那一叠纸推了过去,胸有成竹地笑道:“皇阿玛过目,这一回准保看着不头疼了。”“不急,等朕把这些批完了再看。”康熙抬起头,笑着拍了拍这个儿子又不知不觉微驼下来的背,满意地看着他条件反射地坐直,又轻轻拍了下自个儿坐着的软榻,“上来躺一会儿——眼下都见着发青了,这几日没好好睡觉?”胤祺哪敢说自个儿在下头种土豆种得废寝忘食险些忘了日子,紧赶慢赶一路快马才可算赶了回来,只是笑着摇了摇头,又一本正经道:“儿子这是跟人打架了,叫人给打的,可不是黑眼圈……”“敢跟你动手又能打得过你的也只有你师父,你是要跟朕哭诉你师父欺负你,然后回头再跟你师父哭诉朕又压榨你了?”康熙微挑了眉不紧不慢地笑了一句,胤祺缩了脖子讪笑着不应声,老老实实地溜到榻边,自个儿脱了外衣鞋袜,熟门熟路地扯开被子躺下。他从小到大就没少在康熙身边儿的各种地方补过觉,从来都没有过认床这种矫情的习惯,又兼这几日赶路确实疲乏,躺下没多久就睡得熟了。康熙搁了笔静静地望了这个儿子一阵,轻轻替他掩了掩被子。已经长大了的臭小子还是跟儿时一个习惯,睡着了就蜷着身子往人身边凑,气息绵长轻缓,倒是不再像小时候那般轻忽缥缈得叫人揪心。不曾为人父过,就不会知道有这么一个贴心又操心的孩子该是多复杂的一番感受。康熙到现在还偶尔能梦见那个孩子无声无息惨白的躺在他怀里的样子,噶尔丹的那一番诅咒始终都盘踞在他的心头挥之不去,他恨不得时时将这个孩子拢在身边亲自看护着,却又无比清楚——困在自个儿身边,只能叫这个孩子原本就微弱的生命之火日复一日地黯淡下去,终将成为那风中残烛,一晃就消散进那无边的黑暗里去。还好,如今一切都好好儿的,也看不出有半点儿不祥的预兆来——看来那一处府邸,当真是选的对了……扇子见着胤祺睡熟了,康熙也不叫人惊扰,只吩咐了梁九功去叫下头送一盏桂圆红枣羹来,自个儿依旧不紧不慢地批着折子,忍不住遗憾地摇了摇头。他一早儿其实是打算拿虎鞭给这个儿子补身子的,谁知道这臭小子到底对着虎鞭打哪儿生出了强烈的抗拒心理,前两回倒是哄着吃了,一弄明白了到底吃的是什么就上蹿下跳地宁死不从,劝得急了就上房,好好个阿哥蹲在房顶上谁劝都不下来,也只好换成了这温补的方子。笔尖刚落下一句批文,就听着外头传来吵闹的声音。康熙微蹙了眉正要传人问外头何故吵闹,半掩着的门外便扑通跪了个人,嗓门大得恨不得把房梁上的灰都给震下来:“臣御史郭绣有本启奏,求见皇上!”胤祺睡得轻,被这一嗓子给嚎了起来,心口只觉隐隐发涩,面色也不由苍白了一瞬。康熙忙扶住了这个仍睡得有些迷糊的儿子,安抚地拍了拍背,放缓了声音道:“没事儿,又是来跟朕死谏的——这两日天天来,没完没了地闹个不休,朕早晚非得撤了他面圣直谏的职权不可。”话音末了已带了隐隐不耐,胤祺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努力回想着自个儿睡前拢的那一份报告,虽仍混混沌沌的不曾全然清醒,却也隐约猜出了事情的始末来:“参谁啊……王鸿绪?”他的声音里还带了三分睡意未消的含混软糯,眉眼又清秀柔和,倒叫整个人显得年纪仿佛又小了几分。康熙忍不住想起昔日里在身边折腾耍赖的那个小祖宗来,摇摇头轻笑了一声,原本的三分烦躁便也散了:“得叫王大人——都二十来岁了,还跟个半大孩子似的,小心再被哪个愣头青御史参上一本不知礼数。”“……”这下胤祺总算是彻底清醒了,讪讪一笑,探着身子扯了件衣裳披在身上——上一回参他的那个愣头青御史可就正跪在外头呢,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居然参他不娶媳妇有失礼数,差点儿就把他不举的名头彻底在朝堂内外给砸实了,还是搬出了灵山梦回、狻猊转世的说法儿,这才给勉强糊弄了过去。——要不是因为这事儿,哪能闹得灵隐寺的大和尚都知道他这名声,还跟他要什么蹄印儿?!一想起这事来五阿哥心里头就觉着窝火,一纵身就要下地穿衣裳跟这位朝阳区居委会郭大爷好好说道说道,却被自家皇阿玛一把揪着辫子扯了回来:“老实待着,你身子弱,才睡醒不能着了风。”“皇阿玛,其实儿子不觉得自个儿身子弱……”胤祺年岁渐长,反抗意识也越来越强,一本正经地伸出胳膊攥紧了拳头,“不信您捏捏,可结实了,一拳都能把梁公公砸一个跟头。”“诶哟——您可别介,您要想看奴才翻跟头,奴才把这羹给放下直接给您翻一个,可不敢劳您再揍一回了。”梁九功刚一进门就听见这么残忍的话题,打了个哆嗦不迭地应了一句,末了却又忍不住轻笑道:“不过依奴才瞅着,阿哥可也真是壮实了不少,可是没辜负了咱们万岁爷的苦心牵挂……”“就你话多。”康熙笑着轻叱了一句,又仔细看了看胤祺的脸色,总算暂且恢复了这个儿子的人身自由。胤祺蹿下床把浑身上下都给收拾利索了,自个儿拧了帕子抹一把脸,便神清气爽地一把拉开门,冲着外头的人笑眯眯背了手俯身道:“郭大人,好久不见呐?”郭绣是个天不怕地不怕敢出头也敢死谏的标准硬骨头,这世上没几个人能叫他心里头发虚的,可眼前这位祖宗却显然算是那没几个人里头最要命的一个——当年他受人挑拨,凭着一股子意气参了这位五阿哥一本,知道始末后心里头也觉着愧疚不已,还特意登门致歉过。那时的五阿哥气度淡然笑意温和,不仅留他喝了一杯茶,还特意保证绝不会叫人为难他,实在是一番宾主尽欢冰释前嫌的和乐景象,他回家后甚至还忍不住地为着自己的小人之心自省了一番。紧接着,郭家打那一天后就持续遭到一头海东青空中打击,院子里常年堆积着各种鲜血淋漓的猎物,偶尔出门还会从高空掉下一泡不可描述的东西来。抬头就见着那头海东青得意洋洋地忽闪着翅膀,可又谁都不敢去招惹,只能忍气吞声地溜墙根儿走了大半个月,直到五阿哥又得了差事出了京,这才再没闹过这一起子事儿。直到这时候,天不怕地不怕的郭御史才总算明白了过来,到底什么叫不叫“人”为难他……“王爷,您回来了。”望着这一位号称佛性深重的阎王爷,郭绣下意识打了个哆嗦低下头,连原本的大嗓门都压低了几分:“臣有本启万岁知晓,还请王爷……”下头的半句话忽然就卡在了嗓子里头,他实在是没胆子请这位眉眼温润笑意清和的恒郡王别站在这儿挡道,要不然——等明儿可指不定就是什么东西挡着他的道儿了……“臭小子,朕都跟你提过几次不可欺负朝中重臣了,还不快回来。”康熙眼见着这个软硬不吃的郭绣在自家儿子面前忍气吞声的样子,却也觉着原本积在心底里的厌烦之意散了不少,含笑轻敲了两下桌案。说着的是斥责的话,却听不出半点儿不悦的语气来,再转向郭绣时的声音却眼见着便淡了几分:“郭爱卿若有本奏,交由御史台递呈便是,不必这深更半夜地夜闯南书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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